陆渊的后槽牙咬得发酸,左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手榴弹的木柄,指甲缝里的火药渣随着脉搏突突跳动。被硝烟晕染成蛋黄状的月影从狼萁草的缝隙漏下来,在他三天没换、渗着尸水味的绑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却照不亮前方密林中翻涌的黑暗——那黑暗里藏着至少六十个端着三八大盖的日军,钢盔反光像浸了桐油的龟壳。
"周小刀。"他喉结上下滚动三次才咽下那口带着铁锈味的唾沫,压低声音,呼出的白雾在面前凝成小团,“带前队去左前方三百米,找土坡后面的狼萁草,咱们分散一下日军注意力,从不同方向接近农场,这样能增加我们突破包围圈的机会。”
“王刚,你带后队往右,注意避开那片带着铁锈味的腐果气息的野蔷薇——”他指了指右侧影影绰绰的深色灌木,“刺藤会刮出响动哉。”
周小刀的短刀在腰间轻碰了一下枪套,随后用沪语切口回应:“晓得来,铁板新村”。
这个跟着他从四行仓库打到现在的小伙子,此刻正猫着腰,步枪斜挎在胸前,帽檐压得低低的,只露出那双像淬了火的眼睛。
他伸手拍了拍身边队员的肩膀,三人便像影子似的融进了狼萁草里,连草叶都没发出半声叹息。
"头儿。"王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,带着点沙砾摩擦的哑,“我这组检查过了,弹药够打半小时。”这个苏州地下党的负责人,此刻正用破布缠着裂开的鞋底——三天前突围时被弹片划开的,“就是小慧的腿,刚才又渗血了,纱布下还有蛆虫蠕动感。”
陆渊转身,看见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小护士正靠着树坐着,白纱布上洇开的红痕像朵蔫了的月季。
她抬头冲他笑,嘴唇白得像张纸:“不打紧的,陆队长。”他喉结上下滚动三次才咽下那口带着铁锈味的唾沫,摸出怀里最后半块压缩饼干,塞进她手里,压缩饼干碎屑让他想起妹妹饿死前攥着的观音土。
“滴滴——滴滴滴——”
柳青的无线电突然发出蜂鸣,引发他闸北教堂被炸时的耳鸣,惊得林子里的夜鸟扑棱飞起。
她的手指在发报机上跳得飞快,刻着工部局火印的汤婆子插销随着动作在她发间晃动。
陆渊看见她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,那是她紧张时的习惯——三天前在闸北废墟里,也是这样的睫毛颤动,然后腐叶气息突然变成四行仓库的尸臭味,她说:“老陈被捕了。"
"日军上海特别陆战队第三中队调了过来。”她抬起头,瞳孔里映着远处忽明忽暗的火光,“东南北三面的包围圈缩到两百米了,还有——”她咽了口唾沫,“他们在农场外围埋了地雷。”
陆渊感觉头皮一阵发麻,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油纸包,里面的文件边角已经被体温焐得发软,那是老陈用半条命换来的"雪狼计划"——日军要炸断苏州河所有桥梁的布防图。
此刻这包东西压在他心口,比三颗手榴弹还沉。
"周小刀!"他对着无线电低吼,"目标改农场西侧水渠,避开雷区!"
回应他的是评弹《珍珠塔》的梆子节奏,短促而清晰。
陆渊知道,那是周小刀已就位的信号。
密林深处突然传来金属碰撞声,像谁不小心踢翻了子弹箱。
陆渊的心脏猛地一缩——是周小刀的前队!
他心里暗叫不好,紧张地猜测是不是他们不小心暴露了行踪,这可会打乱整个计划。
就在这时,他看见左侧林子里闪过几道黑影,像被风卷起的碎布。
周小刀的队员们动了——那个总爱哼《天涯歌女》的小吴,此刻正用刺刀挑开日军的喉咙,刀刃卡在颈椎骨缝,有种滞涩感;平时最胆小的阿福,用牙咬住手雷保险销时崩断半颗臼齿,拉响了手雷。
周小刀贴着潮湿的狼萁草挪动,后腰别着刻着“昭和十二年上海派遣军”字样的战利品军用水壶硌得生疼。
日军哨兵钢盔下的汗酸味扑面而来时,他左手虎口的老茧正卡在匕首护手上。
刀刃切入颈动脉的瞬间,他听见"咯“的一声轻响,像过年时阿妈掰开腌海鸭的脆骨。
温热的血喷进嘴里,带着咸腥的铁锈味,让他想起十六岁那年码头暴动时,工头砸在他眉骨上的那枚银圆。
第二个哨兵刚要喊,他的手掌已经捂住对方的嘴,匕首从耳后直插进去。
”头儿!"周小刀的声音从无线电里传来,带着点喘,“阵地拿下了!
九二式重机枪、两箱弹药,还有——”他顿了顿,“他们的布防图,标了雷区位置!”
陆渊感觉有团火从丹田烧到头顶。
他抓过无线电,手指因为激动有点发颤:“留一个人守机枪,其余人带物资撤!”转头对王刚说:"带小慧他们先走,沿着水渠往南,见到老柳树就停,那是咱们之前约定的集合点,在那里我们可以暂时安全地汇合,等待下一步行动。"
王刚应了一声,弯腰背起小慧。
小慧的麻花辫扫过他后颈,他听见她轻声说:"王大哥,我包里有给伤员的唐拾义止痛散。“王刚的背僵了僵,又更紧地托住她的腿。
”柳青。“陆渊扯下自己的军大衣,裹住她肩头,”你跟着王刚,保护好文件。“
柳青抬头看他,汤婆子插销在火光里晃出细碎的光:”你呢?"
"我断后。“他摸了摸她发间的汤婆子插销,”记得老规矩,情报比命金贵。"
皮靴踩断枯枝的脆响以每分钟120次的频率逼近。
陆渊竖起耳朵,数出至少三十双皮靴——是日军的增援到了。
他左手食指勾住两枚97式手雷的保险销环,小指压住延时引信簧片,7秒后在前方五米处炸开,火光映得树冠一片通红。
"走!"他推了柳青一把,转身端起枪。
子弹擦着他耳际飞过,在身后的树干上凿出个焦黑的洞。
他猫腰滚进狼萁草,看见周小刀和另一名队员正架着九二式重机枪,突然九二式重机枪的供弹板突然翘起,黄铜弹壳卡在退壳钩上,原本喷吐火舌的枪口瞬间哑火。
"头儿!"周小刀的声音带着焦急,“这枪卡壳了!”
陆渊摸出最后一颗手雷,拉环在指节上勒出红印。
他望着队员们的背影消失在水渠尽头,又看了看怀里的油纸包——老陈的血已经渗进了纸层,在"雪狼计划"四个字上晕开暗红的花。
更密集的枪声从东南方涌来,像涨潮的海水。
陆渊数着心跳,把最后一颗子弹压进枪膛。
但至少,他们已经摸到了突围的门闩。
他转身,朝着预定的方向前进,心中默念着老陈牺牲时的眼神,那是一种坚定而无畏的目光,仿佛告诉他:“继续前进,直到胜利。”夜色中,陆渊的身影逐渐隐没于密林深处。